黃潔慧(2000年本科畢業)

轉營網媒,保住了生存空間,有沒有保住新聞專業?如果傳媒的續命是以新聞專業作代價,那你當如何選擇?

有點諷刺,當我被邀請寫文,分享建立並管理「01博評」的經驗,剛好是我離職前幾天。裸辭原因有幾個,這不是本文要點,我想說的是,我在短短幾個月內,進行了一場新媒體實驗,並發現傳統媒體要轉營成網媒,改變的不單是編採方式,甚至新聞專業原則也可能產生質變。

讓我先說說我的實驗,聽起來或許有點瘋狂:我在想究竟有沒有可能建立一個能突破「回音室」(echo chamber)的網上平台呢?前一年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進修比較政治學時,心癢癢的也跑去新聞系選修了一科關於「mediated resistance」,探討互聯網跟政治、社運及公民發展之間的關係,談到學界近年十分關注網絡「回音室」的現象如何窒礙觀點交流,甚至打擊民主:互聯網對文明的貢獻本在打破地域界限、推倒溝通屏障,但因為網民傾向只願接收跟己見相近的觀點,反令互聯網成為鞏固(reinforce)網民定見的媒介,公民討論劃地為牢。

去年香港01找我開拓一個主打博客文章的網上平台時,提出「01價值」是「是其是,非其非」;當時我沒多想這宣稱有多真確,反正有人出資,便放手一試吧。

我的前設是,深度及角度不能妥協,但得想法子,把喜好曲高和寡的跟口味較通俗的受眾,都吸引過來。我以短文切入,意圖增加網民閱讀誘因,然後展開游說之旅。每位博客,我們逐人溝通:你的題材有甚麼賣點?如何突出性格?今時今日,網上到處是評論平台,若不細心經營,突圍不易。

接著我們又想,要如何才能吸引網民走出「回音室」,點擊「他者」的文章呢?於是誕生了「BLOG JAMMING」的意念:就像畫家玩「art jamming」或音樂人夾歌一樣,玩的是各自專長,但湊起來呢,又是一套獨立作品。「BLOG JAMMING」也是一樣,只是由畫家及音樂人換上博客,博評組定期拋出主題,任各有專長喜好的博客們發揮。逐篇讀,是每位博客的分享;但以「BLOG JAMMING」的欄目看嗎,那就是針對特定主題一次雅俗共賞的討論。以第一條JAM題「正義」為例,收到關於政治及哲學討論是意料之內,驚喜是有博客竟然從動畫及男女關係角度,悟出一場關於「正義」的討論。數據反映「BLOG JAMMING」有一定成效,「跳出率」(bounce rate)顯示只要有一篇jam文熱傳,會帶動受眾點擊同題其他文章。(編者按:「跳出率」是指訪客進入網站後,只瀏覽一個網頁就離開的百份比。)

挑戰「回音室」的另一設定,是筆戰,但這卻是可遇不可求的,在我任內,唯一一次筆戰,事關「醫委會改革」議案。有博客發表了評論後,引來一位熱心讀者還擊,幾天之內,二人說理言情又談邏輯,筆戰了幾回,每篇迴響十分強勁。我覺得有趣,靈機一觸,把你來我往的爭論重組成「一post睇晒」長文,姑且測試反應,結果聞說在官場及政界也熱傳,並在網上引發留言潮,不同立場的網民都聚到我們的平台來了。

以上只是起步。但發展下去,博評開始要處理一些意外變化,包括經營策略過分追求點擊率,但我看評論平台不是到超級市場買東西,媒體的本份,有時就是要容納叫好不叫座。加上博評成立才幾個月,個性未顯,側重點擊率難免局限嚴肅評論的空間,反而多催容易得「LIKE」的娛樂消閒博文。「香港01」以「倡議型媒體」自居,且資金豐厚,本應有更充裕的空間讓評論平台多方向成長,可惜是當追趕點擊率變成要務,博評難免貪多務得,風格有點迷失。

品牌形象是另一個挑戰。從一開初,不少網民便抱持「俾個機會睇下你乜料」的心態觀察01。後來,爭議接二連三,雖不關「博評」事,對我們的打擊卻深遠,事關人始終有好奇心,新聞夠爆,很難忍著不看,評論卻不同了,賣觀點也賣性格,對你的品牌不爽,不看白不看,反正多讀一篇不嫌多,少讀一篇沒相干,要追回流失的受眾並不容易。

跟行家聊天,發現有些在出在博評或香港01身上的難題,其實是網媒的普遍現象。像對點擊率的迷思,必然導致市場導向。注意,網媒的「市場導向」,跟傳統紙媒的「市場導向」有本質差別。報紙是賣整個「package」,分多叠,結集幾百個故事,讀者口味及立場縱有別,各取所需便是。網媒生態卻殘酷得多了,每篇網文的商業價值,看點撃率一目了然。過分注重點擊率,會容易落入譁眾取寵的圈套,你看網上幾多標題黨。記得我讀大學的年代,「新聞娛樂化」是傳媒道德必修課;又,好像是幾年前吧,傳出《蘋果日報》以點擊率衡量記者表現,當時社會及行家均一片嘩然,但看今天,誰家網媒不以追趕Alexa排名為目標?(編按:Alexa排名是根據網站瀏覽量排名。)

市場導向使網媒容易把受眾喜好凌駕專業判斷;唯「快」是道,有時連一些基本傳媒原則也妥協了,像準確度。編輯會想:報錯不是問題,網上隨時可以更正,但慢人一分鐘都可能輸掉!可是,登錯的報道其實有如潑出去的水,試問有幾多讀過錯版報道的網民,會把修正版重讀一遍?

唯「快」是道也衝擊著媒體傳統的「agenda setting」角色。資訊泛濫,再難獨家,不再值錢;另外,不少本地網媒倚重Facebook專頁,但Facebook有自家遊戲規則,例如只能以時序排列文章,並最多只可置頂一篇發布。傳媒報紙,排版很重要,那篇是主題報道,那篇是次要報道,宣示了一張報紙的立場,但Facebook的設定,等於侵奪了傳媒專屬的排版權。有行家開玩笑說,靠Facebook搞網媒,根本像吸毒:越想吸受眾,越要依賴Facebook,但越依賴Facebook嗎,受眾都在社媒平台讀你的貼文,誰還有興致去開你的網站?結果Facebook廣告費收到了,連瀏覽量也賺到,成為發展資本。不是沒有解決方法,許多同事都積極發展「手機app」,但設定始終有局限,傳統媒體如何行使第四權,無可避免要受制於科技。

篇幅所限,其餘觀察按下不表。把長話短說,我發現網媒並不一定比傳統媒體自主。在網民主導及唯「快」是道的雙重壓力下,網媒正面對以資訊傷人的新式割喉競爭。當下,傳媒人都在苦思轉營網媒,然而,如何在尋找成功方程式的同時,保住自覺,守護新聞專業,不失第四權的靈魂,或許也是值得深思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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