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十字街口遇上21歲的自己
李志苗（97年本科畢業）
家庭主婦、兼職廣東話繁體中文教師
綠運前輩朱漢強和師姐美智，最近在移居台灣的訪問中提到「移民失語症」。一言驚醒，原來移民澳洲三年，我都患了失語症。記得上一次返香港與朋友茶餐廳聚舊，冷不防對方拿出一本陳年發黃的舊書「心想是城」，當下一股「?味」直冒出來，巴不得匿入枱底。
青春有時會令人不堪回首。那是大學最後一年，適逢九七回歸畢業的同學，修讀馬傑偉教授的「電視與文化認同」，一夥兒將反思香港的成長故事結集成書。回憶的滋味有點難為情，怎會不記得，書中曾經白紙黑字誓言要守住香港不離不棄。這種守不住初心的尷尬，有如故友拿著一幀自己21歲青春無敵的舊照片，問你知唔知道相中人是誰？已經長皺紋的額角立刻滴汗，唯有仰笑自嘲保養得差。
有人選擇留有人選擇走。我走到來澳洲，加入了一些同聲同氣的移民Whatsapp Group/交流討論區之類，言談間發現有小部份香港移民，有一種走得快好世界的認同感，在他們的討論之間，有時會戲謔唔願走的親朋戚友為港豬，缺乏危機意識、放不下香港的高薪厚職、走不出舒適區、缺乏冒險精神。其實我知道並且認識更多選擇留下的，是為了堅守我城的價值，為光復的一天儲備力量。這種道德勇氣，不懂的人永遠不會懂。這一類選擇留守的友好，對移民的朋友縱然都大方祝福或諒解，但卻掩不住對隊友離場的孤單、失望與嗟怨。不是說好齊上齊落嗎？
每一個真係好鐘意香港的人，腦海都有一個魔鬼與天使，每天絮絮不休爭持去與留的問題。
三年前香港還未出現今天的局面，我就隨海歸派丈夫回澳洲家庭團聚，身不由己地踏上移民之路，很多人說我幸運，但對於離開出生地的掙扎，至今還是有點戚戚焉。如果21歲的我，遇上今天45歲的我，那些年心中仍有一團火的女生，會質問今天背信棄義的慵懶師奶嗎？
面對昔日的自己，我倒是釋懷了，其實沒有歉疚也沒有什麼需要辯解的，歲月的練歷總有一天會給她切膚體會。如果她不介意我恃老賣老輕拍她的肩膀，我但願放下彼此的歧異，邀請她把臂同遊2021年的新亞書院。一個青春少艾穿越時空探訪未來，一個熟齡師奶回母校懷舊，兩個不同的我相遇，會展開怎樣的對話？
我們也許可以由新亞校巴站開始漫步，連沙士也未聽過的妳，也許會驚訝今天校園的人跡稀疏，如果你見到戴著口罩的身影，不要以為是撞鬼，看看下你就習慣這樣的生活日常。前年11月11日，也就是妳我的44歲生日，當天中大保衞戰遺下的煙火味，不知妳會否察覺到。妳也許想像不到，將來有一天你也會在遊行隊伍中嚐到催淚彈的滋味。沿著小百萬大道經過人文館，妳我會一樣好奇，究竟新傳系（現為學院）編輯室與電腦室會變成怎麼樣？妳也許驚嘆新世紀的科技發展得那麼快！而我卻羡慕妳仍然可以爬上人文山躺著看星。
再越過錢穆圖書館，我們不妨在圓形廣場歇歇腳，在刻著我們名字的在畢業名牌前，即將大學畢業的妳，也許會哼兩句曾經讓我們淌熱淚的「海闊天空」。可是，我倒不好意思跟你說，你那個年代的飲歌，已被今天年青一輩譏為港豬之歌。或者我可以教你唱兩句「年少無知」：
「如果命運能選擇，十字街口你我踏出的每步更瀟灑。如果活著能坦白，舊日所相信價值不必接受時代的糟蹋。」不知你會否聽得懂我今天的心情。
聽不懂也罷，不如走到新亞水塔下的草地睡一個午覺放放空。可惜我們再不可以到樂群館的新亞餐廳嘆下午茶。但我們可以行去學思、知行和志文樓，妳一定會喜歡在妳畢業之後才興建的天人合一池。我們遠眺吐露港與對岸的馬鞍山，靜看我們住了半輩子的老家。
眼前山青海闊天空廣，我們能否感通到新亞創校先師哲人當年「手空空、無一物」從大陸逃到香港的情懷、體會到「亂離中、流浪裏」建立新亞書院的壯志苦心？如果當日先哲選擇留守家國，中國歷史可會改寫？賢哲的豪情壯志可否抵抗文革的摧殘？我們永遠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如果他們沒有流亡到在香港弘揚中國文化，我們會少了暴大的基業和一道跨世代的人文風景。
與21歳的自己走過這時空交錯的一回，如果真的要留一句說話，只有兩個字：「珍重！」在新亞書院走過青春歲月的我們，比任何人都應該更明白這兩字的重量！活到45歲的我，又比21歲的時候更心領神會錢穆先生在院歌留下這兩個字的情深。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如果先哲們仍在，面對今天的亂世，他們會選擇留下或還是再一次逃亡？執筆當天，剛巧在網絡上讀到鍊乙錚的文章〈給海外翼朋友淋六桶冷水〉，尖酸的質疑流亡海外打國際線的手足，雷聲大雨點小。其實對於一般平民百姓，我倒不認為一定要有什麼革命雄心，奢望自己在海外發揮政治力量。生於亂世，能夠修心齊家才有餘力說平天下。
對於已決定移民到英美加台等地的舊友，不知道會否再有機會一起喝個下午茶。要走就不要背太多包袱。我們都各有不同的人生課題。能夠放下身段，在那裏都可以重新開始。家，除了是一片土地更是一種精神，無論去到地球那一個角落，好好活著也是一種承傳，讓我們堅守的精神價值遍地開花。
疫情揮不去，不知何年何月才再有機會返香港，如果有機會與留守的朋友再聚，請讓我給你一個擁抱，謝謝你的堅守！外境怎樣壞，都要善待自己，時時刻刻保持平安清心，讓自己成為喜悅的源頭！
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