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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別香港】漆黑中誓要發亮的記者——蔡玉玲

特約記者: 陳衍諾

「無論被告有多良好的意圖,也是『明知』而『有意圖地』去作出虛假陳述。」接近一小時的判詞中,法官以機械式方法、清晰脈絡誦讀判詞。每道出一句,蔡玉玲(阿包,2005年本科畢業)的心便愈來愈沉,亦令她愈感到這個聆訊的荒誕。而上面一句,對阿包的查冊動機作出的總結,更令她不忿。因為她知道,要是輸了這單官司,被定罪的不僅是蔡玉玲一個人,而是整個新聞界。這種不甘心,凝聚成她眼眶內的淚水,擁擠得流了下來。

4月22日,西九龍裁判法院為一件驚動新聞界的記者查冊被控事件,畫上第一個休止符。當時坐在犯人欄的,是7.21元朗事件中,第一名被定罪的人。她不是白衣人,又不是被打市民,而是在事件發生的一年後,因調查報道、製作《鏗鏘集——7.21誰主真相》時使用運輸處查冊,而被控兩項「虛假陳述」罪的前《鏗鏘集》編導阿包。

攝影:爾超軍

堅強是面紗

由被捕至裁決,歷時170天,阿包一直以強硬、理性的姿態示人,卻罕有地在《端傳媒》的專訪提及對家人的愧疚,及裁判當天深知會輸掉官司時,在法院外流下眼淚。阿包說,她是個感性的人,在過往採訪、聽到受訪者的故事時,也容易被感動。但她生怕在這次事件中表現得情緒化,會令事件錯焦於自己身上,而不是查冊作為採訪方法被奪去的嚴重性。於是,阿包選擇以「處理事件」的態度,冷靜應對大眾。

在堅強的面紗下,阿包也有忍不住、觸動情緒的時候,那就是她第一次由港台朋友口中,轉述管理層要正式暫停她在《鏗鏘集》的職務時:「由頭到尾都沒有管理層與我直接溝通,我認為某些說法很不公道、不負責任,令我對港台這個機構失望,我當時有為此而哭,我真的很不明白為甚麼他們會這樣處理、為何可以這樣處理?」阿包對港台的失望,相信道出了不少香港人的感受。畢竟,阿包想當記者的理想,是港台播下的種子。阿包說,唸中五時觀看過的那集《鏗鏘集》,是如此深刻的影響她往後的生命。

至今,每當港台發生甚麼不公義的事,例如管理層抽起節目,也會見阿包鏗鏘地在Facebook個人專頁轉發並留下評論。看著孕育自己夢想的機構一天一天的敗壞,阿包雖然心痛,但她反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港台為香港的一部份,我們曾經享受過它美好的過去,現在它要消逝,誰也阻擋不了。

攝影:郭達俊

停不下來的人

「我是個不喜歡停下來的人,我將自己想像成一個容器,想不斷有新的東西倒進容器內,令自己進步,不想停在舒適區太久。」

阿包雖在2012年成功加入《鏗鏘集》,一嘗圓夢感覺,但當時間久了,她漸漸發現自己能做的已做得差不多,沒有進步空間。加上當時作為港台工會主席的她,洞察到政府對這個公營媒體的態度改變。於是在2016年,決定轉戰當時以眾籌方式成立、專做調查報道的《傳真社》,鑽研調查報道。

在《傳真社》的兩年間,阿包的確能專心只做調查報道,但好景不常,到了2018年,《傳真社》的經營資金不足,阿包主動離開。此時又發現自己正踏進事業生涯的中段,不滿足於現狀的她開始計劃增值自己。於是在2018年,第一次申請尼曼獎學金(Nieman Fellowship),爭取前往哈佛進修的機會。

「幸好一八年(尼曼)獎學金沒有取錄我,一九年才能留在香港,與香港人、記者一起經歷,在自己的崗位上做應做的事。」當時的結果,似乎是命運的安排,阿包亦說若然自己離港進修,定會每天掛念香港的情況。亦因為這個偶然,她才會留在香港,做出她引以為傲的7.21專題。

因查冊被捕後,阿包加入了幾名自由身記者一起創立的「旁聽反送中故事」。過往接近十多年的記者生涯裡,因她屬港台公共事務組,從未專責報道法庭新聞。但即使法庭記者,亦未必嘗過坐在犯人欄的「滋味」。雖然阿包在訪問中強調,自己的案件不如他人的痛苦,但她也承認,可能因為曾經第一身走過如此繁複的法律程序,受過周遭的人所產生的壓力和困擾,更能明白他們的感受。但作為記者,她時刻提醒自己要堅守記者的線,不可以讓感情影響報道。

攝影:爾超軍

久違的好事

「5月收到這個獲獎消息時,我終於覺得有一件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了。」早於被捕前,她便著手再次申請尼曼獎學金,原因是「她想讀書的心又出現了」,加上被捕又是一個好的時間點,讓她停下來。

攝影:爾超軍

在申請獎學金時,阿包反覆問自己:到底我這個香港記者有甚麼故仔?有甚麼經歷值得與別人分享?儘管在確定獲獎後,阿包也謙虛地說,是香港這個地方值得別人探究,而她湊巧是那名記者而已。

阿包擬定的研究方向,是「在極權國家下,獨立和調查媒體如何營運」。綜合她的往績,這方向確是適合不過。

同行

阿包決定為查冊案件上訴,意味她又要再次回到那法律程序的輪迴中。她再三思考,上訴的好處是甚麼?最主要是堅持自己的信念,除了法庭以外,沒有其他途徑能為這件事爭取公道。壞處是法律訴訟中承擔的壓力、家人的擔心、要投放更多時間。將好處與壞處衡量,她漸漸發現沒有選擇的空間。因為當她想像到不上訴的後悔可能跟隨她一輩子時,上訴這個決定便來得簡單。

那麼她要如何捱下去?我們要如何捱下去?與阿包一起做7.21專題的《鏗鏘集》編導鄭思思說過一個比喻,刻在阿包的心裏:「我們現在走進了一條漆黑的隧道。雖然在漆黑的隧道中我們甚麼都看不見,但其實很多人與我們一起同行。」她寄語現在為香港、為新聞業界堅持的人,這條黑暗隧道很長,不知道何時會走完,也不知道走的過程會發生甚麼事,但我們能唯一肯定的,是身邊有很多人一起同行。我們未必互相看見,但我們一定要知道大家的存在,因為這是我們一起走下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