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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蕭老師的課

李駿碩 Rene (2014年本科畢業)

那時二〇一二年,大學一年班的寒假。我們基本已選定下學期的課,有位同學周圍呼籲,希望大家可以考慮一下,修讀4730,那是一位很厲害的老師,她快要退休了。如果過了add drop期還是不夠人,課就開不成。

打開課程表,紀錄片,導師蕭景路,星期六上午的課。我們十幾個一年級生,在半推半就捱義氣的狀態下,一起去上「四字頭」的進階課。

Rene (左一)

慈祥的嚴師

課堂一開始,老師就說,紀錄片是必定要有立場的,你站在哪個位置講故事,觀眾要看得到。第一課她讓我們看了兩套紀錄片,一是鏗鏘集《戰爭與和平》,講述〇一年美國受九一一恐襲後,反戰左翼在種族歧視蔓延的氛圍下,努力阻止戰爭發生的一場社會運動,二是一套她以前一個內地學生的作品,講因毒奶事件要做手術切除腎石的嬰兒,戲名是那孩子的名字。

在黑暗的班房中,我有點激動,覺得世界太多醜惡的事,但在最困難的處境下,我們總會看到人性之光。我也有想講的故事,她以前的學生做到,我也想做到。

蕭老師的課程要求,與其他新傳課程不同,大部分影像製作都以四至五人一組,自行分工拍片,一個年級裏總有幾個人永遠負責寫、永遠負責拍、永遠負責統籌。蕭老師的所有學生都必須在期末交一條完整獨立的紀錄片,片長二十分鐘,每個人都需要做導演,都要有自己的立論,對世界的看法。

然而,拍片總不能一個人,所以同學之間也必須互相幫助,幫人掌鏡頭,幫人收音;你在別人影片中的付出,是不計分的,但大家必須為彼此付出,才能令所有人都拍得完、拍得好。

第一堂過後,兩位三年級生決定不讀了,剩下我們幾個一年級生,和兩個碩士生。

事後我們都說,蕭老師是個很嚴格的老師,但她不是那種會板起臉罵人、或滔滔不絕講自己以前怎樣拍攝的老師;她會一直聽一直聽每個同學要講的故事,然後,每次給評語都很短,很直接。沒有學生會對蕭景路的評語感到不服氣。

她甚至從來沒有在課堂裏講過任何自己在《鏗鏘集》的工作,她會說,紀錄片有很多形式,我最不希望是你們被我教得像我在港台拍的一樣。

鏗鏘之母

蕭老師從不會在課堂上播自己導演的紀錄片,所以那時我每星期都會抽一點時間,到聯合書院胡忠圖書館,看她以前的作品。最深印象的是「移民何價」系列,講述香港人到倫敦華人餐館打工的辛酸史,因為我母親也是那年代在倫敦做過黑工的,所以看這樣的歷史紀錄,就像窺探她的青葱歲月。然後看《越南難民》,一段告一段落的禁閉營歷史,其實那是一段很重要的香港史,但在看那紀錄片之前,我竟對此毫無認知,也少有在朋輩之間談及。

看着看着,也就此對於各地移民史,尤其是華人移民史生了興趣,又去看了《天堂與地獄》(蕭景路監製),當年發生了39屍人蛇慘案(去年在同樣地方也發生了這樣的悲劇),《鏗鏘集》拍攝了關於福建人移民歐洲做黑工的系列。還記得看第二集的時候,我在胡lib哭成淚人。《鏗鏘集》格式就是最傳統的格式,但傳統有傳統厲害之處。

時至今天,《鏗鏘集》仍然是香港最重要的資訊節目,做《鏗鏘集》的,無論哪一輩,都是那一輩最獨當一面的傳媒人。

死線與專業線

那年我的同學作品題目很廣,有在香港流浪、山村學堂、麥難民、西洋菜街賣藝、智障者結婚生孩子、也有講私密關係的。我的題目講內地孕婦來港衝閘生孩子,是當年熱烘烘的議題,現在回想應該是受老師最出名的作品薰陶。

我們每人每一堂都要報告進度,我的進度是全班最落後的,遲遲未找到個案,又不願轉題目,直到學期中有一課,大家都已經跟個案相處了,有的更開始拍攝,但我還是沒有任何進展,老師就趕了出班房,你現在就出去找,找到了才可以回來上課。 我下星期就帶着個案資料回去上課了。

正如好友楊兩全所言,「蕭景路教過我什麼,老實說我都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一種感覺,一種無論如何、肝腸寸斷、歇斯底里也要把作品做到最好的感覺」。

在臨交片的三天三夜,我們十個同學不眠不休地一直留在人文館208號房剪片,半步沒有離開新亞書院,也是我人生中最長沒有洗澡的紀錄。沒有學生會敢遲交蕭景路的片。

我最後的作品,是大家公認最依循「鏗鏘」傳統路線的,但蕭老師給予最高分的是「捨棄目的」流浪的黃嘉祺,第二是借用了王家衛對白拍「失落感情」的楊兩全,我排第三。在那個學期之後,他們倆成為了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老師說,拍紀錄片要得寸進尺,但她也會教我們拍攝者的道德,你最後一定要能夠不帶任何羞愧地給被你記錄的人看你的紀錄片,要對得住人。作品出來就是作品,沒有人想聽你解釋。

上人生的課

畢業之後,我們會趁她在香港時約她食飯。她會跟我們說自己年輕時的事,年輕時要任性,而那時任性的決定將會是一生的修煉。對上一次見她,我那時已經拍了第一部長片,她跟我說,你是好勝志氣高的人,將會遇到很大的挫折,要堅強和開明。

上星期還跟兩全說着,待疫情過了,我們就可以到溫哥華探老師。然後就收到,老師離世的消息。日子很難過,我們失去太多,但願我們能帶着老師的訓示有尊嚴地活下去。今天重讀當年最後一課完結後,她給我們的電郵: I am very fortunate to have the opportunity to coach year one students like you all. Your dedication and passion in making the documentary rekindles my dying enthusiasm. Making documentaries enriches my life. I hope it will lead you to a direction that when you look back you don’t regret. Ahead of you is a long long road. Have enough sleep for a sound mind! Write anytime =’)

蕭老師的課,不是最多學生會選的課,每個選修的學生,都知道付出努力和學科成績收穫一定不成正比,但那是畢生受用的課,學做正直的人,是我大學生涯裏最青春的日子。